有关“建筑表皮”的话题讨论了10年。这里,做个小小的个人理解的补遗。
绝大多数建筑被建造起来时,建筑的肌体、表皮,都肩负着为了房子里的人们抵抗风雨(估计不保护泥石流吧)的艰巨任务。只是因为建筑的性质不同,抵抗的要求不同罢了。农民们对于仓房,猪舍,估计没有想到要把它们搞成纪念碑,石片、剩瓦、木板、柳条,都可以用来去围合这类建筑。能用多久用多久,塌了就再建。我们通常很容易理解,猪圈、仓房这类用当地自然材料建造的小尺度构筑物,几乎就像野地里的山丘一样,不会很突兀。也就是说,有些建筑,因为材料,因为随意,因为粗放,从诞生之日起,就很“自然”。
而对于纪念性建筑呢,比如教堂,比如神殿,其抗拒风雨的要求,要比仓房苛刻得多得多。历朝历代,建筑师们都在想办法,要让这类建筑多活几年。阿尔伯蒂在《论建筑艺术》中对于神庙表层的处理给出了若干种覆层的做法。这么说吧,文艺复兴的建筑师们根本不太在意建材表达“诚实不诚实”的问题,阿尔伯蒂自己的诸多教堂改造项目,也就是往老建筑的身上,去糊一个新的石头雕刻出来的立面。。。。。为了抵抗风雨,古希腊人往帕提农神庙身上刷了一层又一层的彩漆。中国的匠人们也是一样,故宫里那些朱红的柱子身上,都是麻灰和猪血的功劳。当然,希腊人和中国人用动物鲜血涂抹柱子的做法,也不能仅仅被说成是抵抗风雨,早期,其祭祀和宗教的意味,也肯定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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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表皮历来多意:它既要抗击风雨,又要向外展示文化与身份与身体。还是工艺的产物,经济的产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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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建筑都有过抗击自然的措施,要刷油漆,要抵抗衰老,然后妥协,让建筑容颜老去。 |
有时,反向处理的做法更为奇妙。比如,用上好的海沙去为理石(是理石)抛光。老普莱尼在《自然史》中就记载了古罗马人是怎样让矿上采下来的理石,最终明鉴照人的。当理石这种硬度较低、局部存在结构性纹理的石材,被工人手工抛光之后,也相当于在材料的表面,镀了一层膜——除了照人的美丽,使用上,肯定要比不抛光的理石,风化地慢一点。起码,不容易吸收空气里的粉尘和颗粒。
抛光这一动作,跟往柱子上涂鲜血的动作一样,有着暧昧性。当工匠们把来自矿山的石头,不断地抛光之后,既让那石材的表面既焕发了神采,有了光泽,也把石材的结构通过剖面呈现了出来——在哲学上,很像希腊人说的 “去蔽”;同时,如前所言,抛光之后的石头,因其控制了界面向世界开放的程度,抵抗着来自大自然的风雨侵袭。
然而,既然是“人为地控制”,“有限度地有节制地向世界开放”,这样光洁的界面,一定同时产生了心理及身体性的意味。很少人提及这个话题。但多数人都知道,冰清玉洁的东西,感觉上,都不是凡间的东西。就像仙女们属于天上,不能娶回家里过日子一样;凡是人间的人,就跟猪舍的石头一样,是注定要被生活不断地风化的,不断地在皮肤的皱褶里要接纳灶台的颗粒和烟气的。无论男女。
与自然和谐,当然是人性的一面;同样,抗击自然,大抵也可以被视为“人性”的另一核心要义。这样一来,在人类处理建筑表皮时,自觉不自觉地就在建材的使用中,带入了一种人与自然的现实关系。而且,还是一种缓慢变化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像抛光理石表面的这种处理手法,多半是发生在粗布麻衣时代里的事情。人类就是这样,越是手工时代,就越是推崇工艺的精密。就越是把光鉴照人的美丽,只送给皇宫和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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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一旦被抛光,既开放了自己的结构,也产生了拒绝感。太华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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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都市里的建筑多数的时候是光洁的,光鉴照人的,也就拒绝了向世界生动地敞开。 |
一旦机器加入了进来,在100年的时间里,光鉴照人,就成了塑料、玻璃、不锈钢、铝、金属、钛锌,几乎所有新材料,所能够共同拥有的属性。于是,当白瓷砖成了最为廉价的建筑材料,蓝玻璃成了乡村住宅的标签之后,光鉴照人反而成了这个时代用来描述暴发户以及小康以下的生活状态的形容词。富人和文人们转而推崇起了粗布麻衣和原木原料。
古代建筑的光鉴照人与现代建筑的彼光鉴照人真地一样吗?不管外观如何,在建筑向世界开放,在时间中老去的过程上,二者肯定存在着差异。古代建筑从光鉴照人到身上斑痕累累,基本上只是一个脱去贵族衣袍,铅华尽洗的过程。而如今建筑的老去,基本上不会“降解”。白瓷砖、蓝玻璃、塑料、塑钢、假皮革、假贴面、亚克力。。。它们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建筑都快倒了,它们却毫不妥协,也决不向天气投降。它们没有所谓的“本来面目”。
正是由于这种生命过程的不同,我们差不多理解了为何古代的建筑,不论是石头盖的猪舍,还是朱红柱子的宫殿,多数的时候,它们都是在以很接近自然界生命体的方式被生动地体验着。像一座红砖砌起的房子,我们在1公里外,看到的一片砖红,差不过可以判断它是什么材料砌起来的;然后,在300米到100米的距离时,可以在光线的照射下,基本上判断出砖的年龄——是新,是旧,是好批次,还是差批次?等到10米或是1米的距离里,我们可以感受到烧砖所固有的个体色差。我们甚至可以摸到砖表面的毛孔,嗅到雨后砖的潮湿。等细腻的转体开始风化之后,我们仍然会在砖的表层和砖和核心部分,感受到变化的连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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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之下,这自然材料、传统的匠作,以及乡土社会,它们本来从一开始就是把界面向自然开放的。老 |
这里,我们在感受传统工艺下砖体建筑的时候,基本上是在感受着材料结构上的那种完整性。那种从里到外、从过去到将来的连续性。它们同时又充满了表现力,在不同的距离和尺度上,展现给世界不同的特征和魅力。非常像现象学家们经常说的,世界在眼前展开,又在身后合上。
相比之下,化工时代的建材使得结构和覆层的二元矛盾越来越突出。覆层的背后,往往是一堆废铜滥铁的豆腐渣工程;或者说,因为无法降解,它们又从不死去。不死去的东西,不是神灵,就是妖魔。
另一个,因为现代建材要求的规格统一、工艺统一、流水作业,去掉色差和手工痕迹,结果,你在1公里外去感受一片钢板,和在10米的距离去感受它,差异不大。也就是说,现代工艺下的建筑表皮的表情变得麻木起来,世故起来,就像如今都市里的城市人,你看不清表情中的心思。现代建筑的表皮,也就远没有乡土世界里自然石材在光线下的开放与隐匿,来得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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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皮如今如此泛滥,反正也说不清到底是百分之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诸多都是混合。半年就脱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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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铁板上,画出的“黑色理石质感”。 |
最后,如今的工艺能力为现代化工又注入了一个新本事,就是能让“假”的看上去像是“真”的。比如,用水泥仿木纹,在钢材表面镀木纹,用油漆喷出石头的颗粒。这就让现代的工业建筑材料的被感知,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那些看上去像是天然石材的材料,有可能还是塑料。建筑表面的微笑,有可能只是发自表面的微笑。连这个世界一道,都没有了面目。
我倒不是一个绝对的表皮诚实主义者,也不反对贴皮,不反对粉刷。但是,我们终将看到,在抗击风雨的同时,建筑的表皮其实是我们这个时代有关“人性”的某种直接或是错位的释放。哈迪德和盖里们,还有赫佐格与德梅隆们,估计每个建筑项目上,都在寻找着“具有时代新精神”的材料与表皮。显然,在某种场合下,比如,在除去时间记忆的太空馆里,用钛合金真好;然而,我们正看到,如今,被“非个体性”的“非人性”的工业材料,覆盖最迅速的,就是县城和乡村。原本梅隆庞蒂所赞美的,远近高低,世界以自然状态、在生命时光中,向我们不断开放又闭合的乡村世界,如今,成了光鉴照人的低廉材料的倾销地。它们,贴在了农宅身上,就如同孩子们喝上了带激素的奶粉。这个本来可以从内向外释放人性的乡土世界,也开始具有了一层大都市里20年前所生长出来的面膜。
乡土世界曾经向自然很开放,因为它的界面和材料在不同的距离和不同的时间里,生动而且渐次地展示着肌理的结构和老去的故事;如今,看看那些县城,以及震后被重建的新房,终于可以说,那个世界已经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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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看到这样的砖,这样的石,这样的细部,我才想到,它们曾经存在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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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看塞尚的风景时,才会想到不同距离,建筑跟庄稼一般变幻肌理的那种过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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