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一位正在北京读景观的同学与我讨论近日再赴苏杭考察事宜,他去年已去过一次,觉得不过瘾,今年报名准备再去一次。这是一位古文底子不错、画得不错、愿意思考、总在追求突破的好学生。问他为何渴望重访苏杭?他给了两个理由,一,经过一年的学习和消化,似乎对苏杭的园子有了些新的思考,特想回去再看一看;二,上次的考察,以老师的讲解为主,侧重空间构成、序列、主题、意境、对景、借景,他觉得,这些“东西”都跟今天距离比较远。除非毕业之后去做仿古建筑和仿古园林,不然,这些东西知道了就是。他更羡慕现在建筑学学生或者建筑师们做的设计,比如王澍的设计,好像他们的作品反而比园林系学生的作品,更具古典园林的神韵。简言之,想换一个角度看园林。
于是,这位好学生问我,除了看空间、对景、借景,在苏杭的园子里还能看什么?
我说,我没有特别的体系,多是些个人的兴趣。比如,近些年来,我个人就比较关注“园林阐释的历史还原”。这种“园林阐释的历史还原”在陈从周、陈植先生那一代,几乎不算个问题。因为陈从周等人就是那些园子的使用者、见证者、旧时代生活的体验者和参与者。陈从周先生上课没有稿子,今天讲樟树的文化意义,明天讲假山,说到处,都不止书本知识,而是他少年、青年时代在江南的体验。虽说苏州在30年代就开始了现代化改造的运动,相比之下,那时的园子和城市生活的关系,跟今天的这种博物馆式的模式,完全不是一回事。此外,今人面对苏州园林时,不止面对着变化了的城市物质环境、生活方式,在园林的教育中,自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江南园林史已经进入了一个快速的“西化”阶段。这里,我不提名字,读者可以找几本在80年代出版的苏州园林课本或是著作来,不难从中发现,那个时期的写作者们,一方面,在怒斥中国建筑的国际化、缺乏地域特点,一方面,自觉不自觉地把现代建筑的空间分析手段用到了苏州园林的分析上了。比如,轴线、对位、格式塔,比如,图底关系,比如流动空间。。。。。。。。这就彷佛在说,你们西方人才发现的东西,我们的园林里早就有了。
是这样吗?在上文分析柯布的“视看方式”一文中,我已经侧面地解析了柯布的“移步换景”跟我们园林里的“移步换景”有着怎样微妙却重要的差异。但是,1980年代的学者们常常会绕过这种微妙的差异,直接进入到西方现代建筑和中国园林的可比性上,这一点,连贝先生都同样不愿做仔细的甄别(所以,他做的园子,有时更像日本园林)。
在此类研究模式的指导下,建筑师们在对待苏州园林时,多数的时候,不太会关注对于苏州园林的历史的精确理解。大家可能:(1)实用地拿来片段。本着在项目中能用多少用多少、能用什么用什么的态度,会散兵游勇地从苏州园林身上扒下诸如景窗、月门。在80年代末期,这是最最常见的“平移法”,自香山饭店之后,设计师会把苏州园林当成一本大字典,常从里面平移“语汇和符号”。有时,也会平移一下水面之类的景观要素;(2)类型化理解。持这种态度的人,比较不屑于符号,他们比较看重的是空间格局和平面关系这样一下较为抽象的类型化研究。当时,在做山间的旅游宾馆、酒店时,这种方法算是比较奏效的;(3)境界说。这类建筑师近几年比较多起来了。算是一种设计思路上的进步吧。此间以中青年的实验建筑师居多。他们多比较喜欢阅读《画论》,欣赏吴门山水画,从倪瓒、文徵明那里,他们试图获得的,不再只是符号或是平面这么直接的东西,而是倪瓒对待诸如树的态度,文徵明如何看山。这种建筑师,的确,把看待园林遗产的视角,掉了一个角度,更多地是从文化模式的方向上,去重新解读中国自己的设计实例。
上述的模式,代表的多是建筑师们对于苏州园林的一些立场和态度,并不代表景观设计师的态度(譬如,身兼仿古任务的景观师,他们的视角就不得不具体到苏州园林里的盆景、假山身上),也不代表史学家们的态度(譬如,在《园林与建筑》的集子中,像顾凯这样的研究者,他们如今会更加具体地研究晚明开始的江南园林中的具体要素的流变。比如,堆假山的方式发生了怎么样的转变?谁是关键的人物?跟这些转变有关的要素是什么?比如,为什么苏州的园子越到晚清,里面的廊就越多?水面就越曲折?可见,研究园林史的人并不会把园林研究一定要当成是当下建筑设计的发动机。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
我的态度,既兼容,又谨慎。我赞成优秀的历史研究应该具有相对独立性。你不能要求从一本园林史,一步就变成当下设计的生产力。而另一方面,我也不排斥那些用德勒兹的《褶子》去重新打量网师园的研究。虽然巴洛克的褶子,跟苏州园林里的褶子根本就是两码事,可是,德勒兹那种不做彻底截断的关联研究模式,反而,很适合我们重思苏州园子里廊与建筑、建筑与建筑、廊与院子之间的关系。起码,存在着一定的启发性。但是,启发也好,生产力也好,它们都构成着我们当下越来越面临着一个本来不成问题却越来越成问题的问题:就是该如何回到具体的历史中去解读苏州的园子。
苏州的那些园子是怎样造起来的?怎么样被什么人使用的?经历了怎样的改动?折射着怎样的社会变迁和生活模式的改变?那些园子,曾经被人们怎样体验过的?人们是从哪里来?船上?桥上?市场上?穿越了怎样的街道生活进入了这样的天地里?又怎样地离去了呢?这一来一往,其实,就要求把园子们都缝合到苏州的城市史和城市肌理中去。不仅如此,一个个的园子,仍然是一部部的物质文化史,它们关乎到了木匠、瓦工的由来,山子们的由来,石头的出处,灰浆的配比,草的品种,烧瓦的窑,木材的集散。。。。。这些,都几乎是美学化的园林史身后的一片空白。
至于设计,容我省略这个话题。因为,这将再次涉及到了我们对于旧时身体和空间的理解——特别巨大的话题。起码,我们总得知道,如果古人不用空间一词,他们曾经怎样、用了什么样的词汇,去评价了苏州园子们的空间质量了吧。这倒不是一个缺乏资料的题目,而是散落在《园冶》一类笔记中的题目。需要漫长和耐心的梳理。正是在这个点上,那些新锐的建筑师们都在期盼着一部能够告诉他们、以一种苏州式的自信,曾经的苏州人的“视看方式”史。
我跟那位准备去苏杭的同学讲了上述一点鄙见。没想到,他来了一句,我看那些瓦、知道那里的木作,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将来又不打算去做仿古园林。
他的这句反问,问得我心头一震,脱口骂了他一句“胡说!”。
那一刻,我想到了1982年冬天那次针对贝聿铭的香山饭店召开的座谈会。会上,有位北京的专家就坚定地反问:贝聿铭在香山饭店身上弄了磨砖对缝,既劳民伤财,又没有普及价值,历史是在向前发展的,落后的工艺一定要被淘汰,为什么还要恢复磨砖对缝?
我不知道那位专家如今是否健在?是否看到过王澍的作品(比如王澍对砖的砌法和瓦的研究),是否看到过赫尔左格的作品、Piano的作品(对陶砖的研究和使用)、卒姆托的作品(比如,在小礼拜堂身上对于古罗马夯土技术的研究)?如果他看到了,是否还会说,对于古代建筑材料以及工艺的关注,全无普遍意义,因为未来将把过去淘汰?
我们这位景观同学,显然并没有专家那么顽固的进步论偏见。他马上道歉,说自己太过实用了。
是呀。这也正是我对当今大学生的一种普遍担心。不知道诸位想没想过。应试教育出来的孩子,往往就是被功利主义折磨着的孩子。如果明天考试考这本书,我就看,不考,就晚看或是不看。对于以考试为终极目的的教育来说,这样的回答可以说非常自然,非常具有效率意识。然而,这也正是这种教育失败的危险:因为你永远无法事先知道,在未来,有哪些知识将会在一个项目中为你的设计带来风采。
当我们去参观苏州园林,看了轴线、对景,然后,就跟自己说,“如果我将来不做仿古建筑,假山可以不用看了,瓦作可以不用看,木作不用看了”。那剩下要看的东西,还有多少呢?
当我们一次次地围绕着某个单一的动机去把园林的体验消解成为一个点后,剩下的那个最后问题无非就是:我在苏州的园子里能够发现什么一招致命的东西,能够让我下学期的设计一鸣惊人?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文化的学习既包括一种主动的结构化的知识学习,更是一种平和的日常浸淫。总想一招致命,最后,先倒下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然而,这位同学不自觉的一句话,也提醒了我,提醒了我们:我们是不是也对历史和历史建筑、城市老区太过功利了?我们是不是也总想着把历史总结成为abc, 1/2/3。我们忘记了,有时,更为重要的,是那个有着生命感觉的历史整体,以及我们今天对之学习和体验的过程。作为体验,不可省略,也最好不要太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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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遮蔽的廊,与比较自由的路径,暗示着不同的身体动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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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35年拍摄下的网师园,几乎是同一个角度看小山丛桂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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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代的苏州园林里,人物稀少。心境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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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的观前街,跟今天几乎是两个世界的光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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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拍摄下的苏州城,密致,低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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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看”在园子里,有了诸多微妙的不同的方式。正看,斜看,细看,远看。。。。。到处都是趣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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