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游戏”与“空间诗学”
2009-05-08 17:24:08
下面的三段话,分别摘自张爱玲、张承志、海明威作的小说。【】里面标着的是一些描写状态的形容词或形容词组: (a)节选自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流苏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蚊香,【阳台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烧焦的】火柴丢在盘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无论如何,她给了她们一点颜色看看。她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 (b)节选自张承志的《北方的河》:“这时,黄河,他看见黄河又燃烧起来了。【赤铜色的】浪头【缓缓地】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峡此刻全部熔入了那片【激动的】火焰。山谷里蒸腾着【朦胧的】气流,他看见【眼前充斥着,旋转着,跳跃着,怒吼着又轻唱着的一团团通红的】浓彩。这是在呼唤我呢,瞧这些一圈圈【旋转的】颜色。这是【我的】黄河父亲在呼唤我。他迅速甩掉上衣,褪掉长裤,把衣服团成一团走向那姑娘”。 (c)节选自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译本:“他们航行得很好,老人把手浸在盐水里,努力保持头脑清醒。积云堆聚得很高,上空还有【相当多的】卷云,因此老人看出这风将刮上整整一夜。老人时常对鱼望望,好确定真有这么回事。这时候是【第一条鲨鱼来袭击它的】前一个钟点”。 现在,我们把【】里的形容词或词组都划掉。然后再去读一遍剩下的文字。 a) “流苏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蚊香,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小小三角旗,在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鬼影子。她把火柴丢在盘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无论如何,她给了她们一点颜色看看。她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 (b) “这时,黄河,他看见黄河又燃烧起来了。浪头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峡此刻全部熔入了那片火焰。山谷里蒸腾着气流,他看见浓彩。这是在呼唤我呢,瞧这些一圈圈颜色。这是黄河父亲在呼唤我。他迅速甩掉上衣,褪掉长裤,把衣服团成一团走向那姑娘”。 (c) “他们航行得很好,老人把手浸在盐水里,努力保持头脑清醒。积云堆聚得很高,上空还有卷云,因此老人看出这风将刮上整整一夜。老人时常对鱼望望,好确定真有这么回事。这时候是前一个钟点”。 这个游戏,您还可以自己接着做下去,比如,划掉那些限定着动作的副词或是词组;甚至,可以删掉动词。最后,段落中就剩下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名词。 那么,这样一次次的删减所带来了的后果意味着什么呢? 起码有两点值得注意。一,在任何的叙述中,不掺杂情感色彩的叙述几乎不可能。最为冷静的技术说明书也还是要有副词去限定动作的幅度和程度。那种把感情的呈现降到绝对零度的表达,只能是某些人的努力方向,却无法真正抵达。 然而,我们同时也看到,这个游戏对于三位作家的作品所带来的伤害程度并不相同。海明威的文字虽只是译文,海明威的英文也基本就是这副德行:短句子,很少有从句;不做太多修饰,尤其不加太多形容词;对人物的内心,只呈现思绪,不做评论,不提供褒贬,可以说,海明威自己已经给文字进行了一场清洗,留下的,就像是“极简主义的建筑”,白色,洁净,不动声色地流淌着对世界抽离般的思考。 谁受到的伤害最大呢?张承志。因为张承志一贯是位喜欢并且善于用长句子以及形容词去推动情绪的作者。他,差不多就是张永和说的那种常常在口中使用着“啊,祖国”的人。对于这样的人与文,我们通常难以忍受,唯他的阅历、见识、学问、深沉、宗教上的笃诚拯救了他的写作:“赤铜色的浪头缓缓地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峡此刻全部熔入了那片激动的火焰。山谷里蒸腾着朦胧的气流,他看见眼前充斥着,旋转着,跳跃着,怒吼着又轻唱着的一团团通红的浓彩”。在这样的句子中,删掉了形容词,几乎等于删了张承志的命。 现在,我们可以转身去看看建筑。 建筑中,在功能主义者的分类中,或者在中国开发商的广告以及规划局的分类里,建筑空间被划分出来了“有用的空间”,和“不太有用的空间”。或者,一些被叫做卧室、客厅、餐厅的“使用空间”,另一些被叫做走道、走廊的“交通空间”,或是露台、阳台、阁楼、地下室的“附属性空间”。我们会在某某地产商的广告上看到,xx楼盘,“得房率”为87%,如何如何地高。如果退到1990年前,我们会听到老一辈的建筑师告诫新一代的建筑师:“你的交通面积怎么那么大?” 是的。如果一栋住宅楼里,全是楼梯、电梯、过道,估计这个楼的住户要起义暴动了,除非开放商大度地说——那些贴满理石的大堂、走廊,都是白送的(这话,今天没人相信)。 是的。如果我们走到另外一个极端,因为追求得房率,走廊只有1米宽,没有阳台,外面看住宅像鸽子笼,厕所极小,80平方米,3室2厅。那就意味着,一夜之间,我们都回到了赤裸裸的、亟待解决基本居住问题的1980年代了。 凡事无外乎是一种“度”的把握。 当住宅里都是走道、平台、阁楼,而卧室、厨房都被挤压快没了的时候,就相当于一段文章里,到处都是形容词,却看不到动词和名词。 当住宅里到处都是房间,却连个平台、阳台这些可以稍微闪现一下片刻幻想的地方都没有,走道、亭子间,这些大家可以交流一下的地方,都被取缔,那就相当于文章被删的只剩下了动词和名词,没有了想象可以飞翔的通道。这时,我们就要怀念那些“罗嗦”,那些“啊”,和比较有趣的“从句”了。 对于建筑师而言,诗意,总意味着某种反向的力量,或者自我的克制。 你是斯卡帕,可以大把地做走廊,做细部,那也需要某种深刻的概念,需要某种目的性,比如,是把人领进一个展览馆,或是进入一个学院。这样,你才能像张承志般,有着许多形容词,却不讨人厌。 你是巴埃扎,做着极简的墙,那就更需要一两个缺口,一道阳光,一处风景,去激活建筑内的光彩。让这个所谓多余的细节,成为建筑诗意的核心与激发点。把一栋建筑,弄成海明威式的深邃。 更多的时候,我们要看看西扎的房子,那里,在除了静止的房间外,到处都有用来徜徉的回廊。在静与动的转变中,在翻来覆去的徘徊中,西扎的某些建筑就像一座小城市,或是古堡迷宫。把一唱三叠推向了极致。 如果掌握不了这种“度”,建筑到处都是口子和走廊,那就很可能会是一栋年轻人在写“啊,啊,啊”情诗时创作的建筑。虽然张永和看了会脸红,却也。。。没什么。写诗的人,都是从写“啊,啊,啊”过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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