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6日星期一

Inspiration- 城市笔记人


杂感:无水的园子们

2010-07-31 08:54:26
(1)歪读
我是喜欢“歪着”看书的人。不是“歪着”身子去看书,而是喜欢从一个具体侧面入手,去在别人扫荡过的史料里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明人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对于研究中国古代绘画尤其是明代艺术品交易的学者来说,是无价之宝。这个,勿庸置疑。李日华日记里面记载了大量的有关当时环太湖地区书画及古董交易的细节。我读《味水轩日记》则比较关心李日华所刻意或者不经意间直接记录的明代江南日常世界,特别是他的出行和视看城镇的方式。

此类记载,在《味水轩日记》比比皆是,写园中景物兼园中日常活动者,如:
“九日,树阴浓绿中,时作淅沥小雨。日光在云里忽一闪露。无事,坐美荫轩听鸟声,极清适。偶阅‘定武’、‘神龙’诸本,《兰亭》■味不已。。。。”

写其泊舟地点和公共场所者:

“十二日。蚤【即,“早”】过松陵,吊盛奇云。午至姑苏,泊阊门。雨”; “十四日。泊阊门。买得精磁四五十件,惠山空寒之泉,虎丘无色之茗,可以随意点试”。

“十三日。至虎阜。天霁。遇五台僧。承芳者讲经,士女云集。余于诸子散发坐松石下,环视陂陀岝萼,不知昔年。点头者何在也”。

这类描述中也直接向我们展示了明代阊门附近的商业活动,连“矿泉水”都有的买。

记城市节日与市井者:
“四日。晴。两日有赛神歌舞之会”。

“十五日。十里。至岩市镇。街术纵横,车毂凑击,聚落之雄胜者。 以礼岳故,不敢迟徊流览。入一小肆中午餐,几案楚楚,薰炉研屏,若苏人位置”。

李日华出行的时候要看距离远近、场合,还有就是水路是否畅通。李家有着好多不同种类的水上交通工具。正规一点的,叫“雪舫”,其它的小艇、偏舟,从没给出具体数目。有一则日记里写到大雨之后,“以余杭、南湖水溢,松毛场一带俱洪流。用小舟礴运,遇低桥帖身仰面而过,至观音桥始登雪舫,可见水势大时,李日华要换乘出行工具。或者,水势过猛,李日华只能结双舟并行,如:
“七日。卯刻解维。西风益壮。舟如奔牛。至盛墩,得一舟相挽并行,乃敢张帆。未刻抵家”。


当然,当时沿河的江南风景秀丽,水质清新。所到之处,水体、水生植被各有特点。如:
 “九日,由谢村取余杭道。曲溪浅渚,被水皆菱角,有深浅红及惨碧三色。舟行,掬争可取”。


(2)从李日华到网师园
我之所以歪读李日华,大体上是想从第一人的笔记中,搜集几百年前江南文人对于日常环境的体验特点来,特别是他们跟当下人们在苏州园子里的体验,该有着怎样相同或不同的体感或敏感性?

这话说得比较拗口。大意就是,我们即不能把今日在苏州园林之内的所见,当成古人之所见,亦不能放弃当下的实在环境,去虚构一种文字上的苏州园林体验。如果我们能够从李日华的日记中看到,明代文人对于江南沿岸的景物、日常生活的感受,乃是跟着当时的水系、水体、水质差异有关的体验的话,我们也就该警惕,文徵明所熟悉的“拙政园”并不是今天的光景,而是曾经镶嵌在李日华笔下那种湿漉漉的江南水乡里的。

曹汛先生曾在《建筑师》上对网师园的身世做过精彩考据。网师园在作为清中期的瞿园时,那园子里的水池还是一池活水,水口通在今日殿春簃的位置上,直接通往了十全街上的水路。主人瞿远村是可以划着舟,从虎丘别墅一直沿水路进入到网师园的园子内部的。至于后来的殿春簃,等,无非是填了水路之后的手笔。看来,陈先生当年也误过了这一细节,因为陈先生一直以为先有了涵碧泉的挖掘,才有了水的点题(“网师园以水为中心,殿春簃一院虽无水,西南角凿冷泉,贯通全园水脉,由此一眼,绝处逢生,终不脱题”),殊不知,十全街(“十泉街”)本来就是一片地下水源充沛的地带。我们看到的陆地“网师园”,很可能,其前生,却也是一个水上的“网师园”。

(3)鲁迅的故乡
今日研究江南园林,多奔着文艺与美学而去。挺好。在研究水景的文字里,有不少,是奔着文人的意识形态和审美去的。的确,文人笔记也真就给予此类研究大量的素材。比如,《观水轩记》里,从一个名叫“观水轩”的船的视角,文人们从这移动的船上,看到了水的形态,水的面相,然后,体悟到人生和世界的变化实质。 “以天者,必於水之逝也、之瀾也、之渙也”。

我没有太大的爱好。倒是一直想着怎么从个很世俗、很身体的敏感性上,去切入江南园林的历史。也就是说,我更想把这些个园子当成李日华在里面审看《兰亭序》本子的美荫轩,它是粘结在“大雨、小雨”“阊门、娄门”、“赛神会”之类的节点上的社会物件。换言之,当研究者们都把网师园的陆地给研究个遍之后,却独独会忘记了,这“陆地的网师园”只是清末很晚的一种状态。再往回溯,那一池活水才是苏州园子们生命的流动。从水路低看过来的世界,跟从高空看下来的陆地景象,并不完全相同。

鲁迅先生在其1920年代的短篇小说《故乡》中,就从水路开始了故事的叙述:“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当然,我在这段话里,最为关注的还是那条透着冷风的船。小说中段,主角们已经开始讨论如何将船渡和火车交接起来的话题。现代的出行方式已经迫近了浙江绍兴。

而我们今日乘着动车前往苏州,一路过去,看到的已经是土地迅速板结化的江南和苏州。城里的水体,80%已经死掉。所以,网师园里的水体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水盆。那种李日华和鲁迅,一路从水上进入城镇的体验,几乎对于今人来说,全部是陌生的体验。这种人和水体的隔离,以及水体严重的污染,都让苏州园林成了一个个无源可依的孤岛。

它们不再是瞿园,也不是李日华停过的美荫轩。
suzhou, 1935
suzhou,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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