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2 07:14:16
(1) 曹雪芹 第一次偷读《石头记》时,还在上小学。人物、意境、社会,一概不解。有一些描写却让我着了迷。像《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中写过宝玉跑到王夫人处跟丫鬟金钏调情。“且说那宝玉见王夫人醒来,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此处,曹雪芹用了16字描绘了宝玉眼前的世界: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 接下来的故事是龄官在地上写情郎的名字,被宝玉撞见。不过,当年读到这一段时,完全被曹雪芹这16字给击倒。内心澎湃,欣喜若狂。在那个年代,盛行八股,套话空话连篇。连风景的写作都成了政治的一个有机部分。在很长时间里,感性的描述已经消失殆尽。在这样的岁月里,读到了曹雪芹的这类文字,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 那时,尚不知晓文徵明在拙政园的远香堂上提过“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对联,所以,也不甚清楚为何在一个盛夏的晌午写“满耳蝉声,静无人语”,竟然会生发一种看似不合理的合理的张力:在持续的冗长的鼓噪中,人们的耳朵反而会得到一种催眠。我从此,喜欢上了去注意文人们在小说中对于自然和风景的记录。 (2) 李日华的旅行 这样的癖好,使我很愿意去注意明人笔记中,当他们真正在田野里出行时,对于山水、农舍、路途的描写和记录。那种夹叙夹议的笔体,一直让我受益匪浅。比如,《味水轩日记》的诸多则子。 “十八日。连晴。天气乍暖,城南真如寺忽传有倒挂塔影,士女游观者骈集。凡塔影必倒,葢空中光气,非一塔既兀峙,光中摄影,影中流光,颠倒显露,非凡目可究也”。(279) “二十八日,阴云开朗,忽雨忽晴。今夏水多,山谷泛溢,石桥稍低者舫不能进。因别觅小艇,运至松毛场。烟波蘙荟,一叶渺然,甚有佳趣。夏将半矣,必複袄,夜必絮衾。未尝有一日张葢【gai】挥■,亦异数也。晚至云山僧房。”(283) “二十一日。戏于石桥上学钓。因作天下第一钓者,图以寓意。系一绝,云:浅渚平滩水漫澌,寻常渔父尽能知。孤台迥出云霄上,独有先生百尺丝。主僧德公乞留山房。夜二鼓,大雨”。 “十日。蚤有微雨,气候极佳。“垂丝”、“帖梗”、“西府”三种海棠,杂置彝中,物色之艳,未有过是者”。(315)。 “五日,同内子至白苎【zhu】村居。数竹,得六百二十竿。经营畦圃,审度向背,将成小筑。为鹿门之隐,迨暮而返。”(319) 下面的这段,写得甚有神采。 “九日,由谢村取余杭道。曲溪浅渚,被水皆菱角,有深浅红及惨碧三色。舟行,掬争可取,而不设塍【cheng,田埂】堑。僻地俗淳,此亦可见。余坐篷底,阅所携《康乐集》,遇一秀句,则引一酹。酒渴思解,奴子康素工掠食,偶命之,甚资咀嚼。平生耻为不义,此其愧心者也。夜泊杨家桥,去县尚二十里,明晨登陆矣。成一律以应令节:梦结灵峰顶,身为独往云。高流溯欲尽,仄岭望初分。笑与鸥凫别,行随麇鹿群,龙山尘上事,拂鬓亦埃氛。 十日,从余杭埠口觅笋舆,冲烟而发。三十里至青山坡,石皆沈紫色,老苔渍之,极其古秀,画家所未能状也。又十里,至五柳。又十里,至马溪桥。溪流得雨,泼泼有声。桥左一大士庙,老僧进杯茗。五里,至临安西市汪铺。馈食皆淡味,古云山中无盐豉故寿,其然邪? 十一日,五里,至青溪渡。溪多马卵石,一路多水碓,泉流甚壮。又五里,至钱王铺。又十里,至化龙铺。十里,至横塘。又十里,至藻溪。时雨初霁,云气乱如奔马,四山多面眉声。三里,至瓶窑问口,溪声潺潺。跨溪建一观音阁,老僧煎茗施行者。土人赵老角巾褐衣来迎客,云阁本其所建。生二子,一椽史,一诸生。平生步履不越溪上,日听水声看山色而已。谈吐颇有味,马少游辈人也。七里,至戴石。十里,至镇郭。有万寿寺,树木颇阴森,而像设荒落。五里,至方园铺。十里,至太阳铺。尽日行两山合沓间,一峰吐云,一峰送日。夹路野松,雨蒸日炙.香气扑人。衣袖为沾渍者,拈之皆有龙麝气。 十二日,雨。十里,至庐岭。十里,至昌化县。县在万山中,无城。儒学倚一峰下,面对稠林,森秀之极。十里,至白石桥。十里,至手挖巡司。十里,至朱柳。有睢阳双节庙。十里.绕溪行六七里,四面峰峦回合,疑无径路。逾一小岭。又三里,至结口,宿焉。是日,雨不止,衣袍沾湿,仆夫颇疲顿。余于舆上,领略云山滞蒙之状。沈绿深黛中,时露薄赭。倏敛倏开。非襄阳术老,断下能与造化传神。乃知此老高自标置,固非浪语。向余不知画法,不为此行在万山中适值澍雨,亦何由证入哉。忆余初从余杭渡口,晴色可掬,止西望有晦昧之意。今乃知余来时,正山灵酝雨之候也。余实步步入雨境耳。 十三日,大晴。自颊口起行,五里,至高路。五里,至横溪桥。十里,至岭脚。过车盘岭。五里,至顺溪。五里,至杨家塘。五里,至昱岭关。五里,至新桥铺。上老竹岭,岭当两山回合处。岭以东水皆流入太湖,岭以西水皆流入浙江。山势两背相抵,曲涧蛇行其间,万杉森森,四望疑无出窦,而竹岭梢通一线,亦半假人力凿治,真一夫当关之胜也。气候新晴,愈觉澄朗。渚峰晓色,澄翠拖蓝。日光射之,远者如半空朱旗,近者如涂金错绣。丹枫苍桧,点缀其间。万壑屯云,干流漱玉。到此又思李昭道父子画法,不为虚设。大小米如中书堂淡沈判押,挈其总领而已。山有草花,红媚可人,叶如牡丹而小,土人名之秋海棠。我地秋海棠生墙阴湿地,花如豆蔻,叶如苋,乃断肠草,非此种也。今固改名秋牡丹以配之,且今僮辈携其种回,不知肯滋殖否。度老竹岭,西脚鲍店酒颇醇美。十里,至王干巡司广叶岭、钟岭、黄土岭,所谓王干三岭也。一过老竹,即为歙地,山形非不雄壮,而势稍散阔。土人工殖利,山下开塘蓄鱼。虑人窃取。则作砖墙围之,每亘数十百步。以杂树与桕子利薄,多改殖橦子,砟油转售,故无红叶点缀。凿石煅灰,多作窑穴,自垩淋漓可厌。盖陶白、猗卓之策行,则孙绰、谢眺、卢浩然之趣不免减损。物之不能两大,固其理欤。又十里,至杞梓里,宿。”(334) (3) 我的乡村初旅 我在读小学的时候,也迷上了绘画。不是人物肖像,而是山水。当时,从我们家到市中心的工艺品商店要有很远的路。全市里只有那里常年陈列着仿范宽之类的画轴。为了节省车票,我和小朋友们会选择步行,然后回程坐车,去站在店里观摩那些假古董。没有什么要求,就是看一眼就很满足的感动。站在柜台外,看着画上苍茫辽阔的山水,再看看眼前城市里无树的灰蒙蒙的街巷,好像那乡野的图景就是仙境。 小学快结束的那个暑假,家里人终于满足了我的心愿,让我跟家里的一个亲戚去了新民下的一个乡。从镇上的火车站站台出来,亲戚告诉我很快就会到家。我们二人都扛着包裹,沿着铁道线,沿着河岸,沿着庄稼地,走走停停花去了4个小时。疲惫,终于击跨了我对乡村的憧憬。那个晚上做梦的时候,就梦里已经跑回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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